老农的情怀——回忆我的父亲
王景和
父亲在新华社吉林分社门前乘凉(摄于年)
父亲去世快20年了,但至今,他的音容笑貌仍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。
父亲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农民,他操劳一生,贫困如洗,但他的品质,他的人格,他的情怀,却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中。
一
父亲是年出生、年去世的。在他们兄弟五个中,他排行老末,小时候人叫他“小五”,到老时大家称他“王老五”,他的真名王佩利却很少有人叫起。
父亲生长在长白山区松花江边的一个小山村,从小就跟着爷爷干农活。当年,爷爷领着全家人租种着东北有名的大地主“韩边外”的土地,“韩边外”租子收的不很多,偷着开点小片荒也没人管,因此全家生活还算过得去。爷爷奶奶去世后,伯父们分家另过,十几岁的父亲便过起了到处扛活打工的漂泊生活。
一连二十多年,父亲今天给这家抗活,明天给那家扛活,将将巴巴混口饭吃。我曾问过他:“你给人家抗活,人家给不给钱?”父亲说:“哪里有钱,供饭吃就不错了,最好的一次是在稗子沟屯的王忠家,干了一年,挣了一口猪。”
除了扛活,他还放过木排,撑过大船,日本鬼子抓过他的劳工,国民党逼他修过碉堡。直到40多岁了,在上游的大船口屯,经人介绍,才与我的母亲成家。
二
在旧社会吃过苦遭过罪的人,对新社会有一种特殊的感情。自我懂事时起,父亲就常常给我们讲他的经历,情不自禁地总是夸赞八路军好,共产党好,让我们不要忘记共产党的恩情。
年,日本鬼子投降,国民党“中央军”的一个班进占了我们屯。他们在我家的西山修了地堡,经常下山来“打粳米骂白面抓小鸡”。我们屯的小鸡抓光了,他们又逼着屯里人背着背筐到岭后的村子去抓,大家都气得不得了。“中央军”驻在的西山特别陡,从山下到山上有二里多地,空手上山,手把着身旁的小树还得每走几步就停下喘口气,可他们硬逼着父亲给他们每天往山上挑四担水。有时父亲累得不行,想歇歇脚,不是挨骂就是挨打。还有一次,是去上游的抽水洞屯修碉堡,因为风大,划船困难,去晚了一些,父亲就被他们打得皮开肉绽。
1948年的冬天,八路军向国民党发起攻击,一夜之间就把国民党赶跑了。第二天一早,八路军进了我们屯。枪没放下,就挨家挨户地挑水,扫院子。到吃早饭时,父亲再三让他们进屋吃点热乎饭,他们说啥也不进,就坐在院子南边的坎儿上,冒着刺骨的寒风,吃一把干粮袋里的炒玉米粒,揞一口雪。过了不到一天,他们又忙着去追赶逃窜的国民党残匪了。从此以后,我们的家乡算是彻底解放,父亲也不再当牛做马了。
大约是年的冬天,父亲去离家几十里路的林场给生产队的采伐人员送粮,回来困得不行,躺在牛爬犁上睡着了。后面来了辆汽车,按了很长时间喇叭,父亲也没听见。司机就把车停在路边,下来一边拍我父亲,一边用温和的语气说:“大爷,醒醒吧,天冷,别冻着,下来找个店睡一觉再走吧!”回到家里,父亲说:“这要是在旧社会,不管是日本鬼子还是国民党,他要不踹你几脚才怪呢!”
土改时,我们家的成分划成贫农,实际上父亲过的是雇农的生活,家里仅有的两间草房还是那种半地上半地下的地窨子。解放后分了土地翻了身,家里仍是相当困难,但那时年年政府都给救济,而且我上学以后从来都是免交学费的。对此,父亲牢记不忘。年,中苏关系破裂以后,同学中有人埋怨共产党,说当初就不应该跟苏联好,还有的对当时出现的经济困难说三道四,甚至说毛主席如何如何。父亲来给我送衣物听到这些议论后,对我说:“你可不要跟着瞎说,没有共产党,没有毛主席,哪有穷人的今天!”
父亲与孙女在一起(摄于年)
三
刚分得土地的父亲,像所有的穷苦人一样,无比的兴奋,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情,开始耕种自己的土地。但光有土地没有牛马,耠地耥地都是问题。后来成立互助组、初级社时,父亲都是积极报名参加。合作化给家里生活带来了变化,父亲深深体味到了集体的温暖,他也把自己完全熔入到了集体之中。
在旧社会劳累了大半生,父亲落下了严重的咳喘病。从我记事时起,就发现他成天成宿地咳嗽。白天劳累一天,晚上咳得睡不着觉。常常是躺一会儿,坐起来,坐一阵儿,再躺下,一宿睡不了多少觉。那时也没什么药,就是麻黄素,不吃吧,咳嗽得受不了,吃吧,又睡不着。咳得严重时,他也曾叹息:“唉,怎么还不死呢?这个罪真是遭不起了。”但就是这样,他从来没有请过假,从来没有向生产队要求过干轻活。
夏天铲地,一些年轻人毛毛楞楞的,只图快,不顾质量。父亲却常年像干自己家的活一样,细心地铲好每根垅。别人铲地,刮刮垅上的大草就过去了,苗根如何很少管,他却不但把苗根的草也铲净,还要带回一些土把小苗培上。这样,别人铲到地头歇气了,他还在地中间,等他铲到头时想歇歇时,人家又起来干了,一整天一整天的,他得不到休息。评工分的时候,别人评10分,他顶多得8分,但他从不争讲,倒是有个老刘头总打抱不平,常常在会上说:“你们看看人家王老五铲的什么地,你们铲的什么地?凭什么只给人家8分工?”
在生产队里,有什么脏活累活打公差的活,一般都少不了父亲。修公路,修水库,上林场搞采伐,有时一去两三个月,家里剩下聋哑的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个,农活常常被耽误,但生产队一声令下,他总是说走就走,从不讲客观,并兢兢业业地坚持到底。
冬天生产队卖柴禾是个苦差事,头天下午要踏雪上山把割好的柴禾倒到山下,然后把爬犁装满。大约半夜11点左右,套上牲口出发,运到离家40多里地的一个小镇上去卖。有时上午卖完了下午就可以返回来,有时要到天黑才能卖出,回到家就半夜了。有一次半夜回家走到离家三里多地的“西沟里”那片坟地时,老牛不知看到了什么,一下子“毛”了,尥开蹶子奔跑起来,父亲被掂下爬犁,边跑边“吁吁”地喊,但老牛就是不停,硬是一口气跑回屯里。卸爬犁时一看,牛样子跑丢了。这在有的人,可能不会当回事,更不会夜里去找,因为大家常说西沟里那个地方好“闹鬼”,但父亲怕没有牛样子第二天没法套爬犁,耽误队里的活,硬是打着手电去找了回来。
四
30年代编辑出版的《桦甸县志》这样记载:“桦甸风厚俗醇,人多慷慨。在昔行者勿庸裹粮,任便食宿,东道不索资,旅客不致谢。且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,俨然世外桃园。”农村里“秋刈冬藏露置原野,家畜之牲任便放纵,不事管护,自无窃攘。风俗之醇由此可见。”
这种纯朴的民风,从我父亲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。从我记事以后,我就深深感到,父亲一向与人为善,助人为乐。谁家有个大事小情,他宁可撂下自己手中的活计,也要去帮忙。那时的小孩子都喜欢到大江去玩,他有空总是在一边照看,生怕有谁掉到江里。50年代,我家住的是低矮潮湿的地窨子,但屯里的乡亲却常到我家来串门、玩耍,直至借宿。就连到这个屯要饭的也愿意在我家落脚。有一年年根儿,一个从山东来要饭的人,硬是在我家住了四五天,直到正月初四才离开。临走时,对我父母亲的热情招待千恩万谢。
父亲是个摆渡能手,无论冬夏,没有谁安排,他自动地担负起往来摆渡的任务。谁要过江,不管风里雨里,也不管是白天晚上,他是随叫随到,有时人家给他几毛钱,有时分文不得。有一年初冬,大江刚结一层冰。早上,父亲正在吃饭,听得江东有人喊要过江。他撂下饭碗走出去,拉上家里的小爬犁,上面装上小船,踩着薄冰,出出溜溜地过江接人去了。家里人都为他捏着一把汗,生怕他踩漏了冰层掉到江里。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,父亲平安地回来了。我问他,爬犁上装船干什么。他说:“让过江的人坐在船上安全,我在冰上拉爬犁,一旦把冰踩塌了,我就上船,凿冰过江。”我问给多少钱,父亲说五毛。我说:“你那是何苦呢,要是有个好歹怎么办?”父亲说,这个时侯要过江的,都是有急事。说着,又去干他的活去了。
五
父亲一天书没念过。他曾说,当年爷爷也想让他到私塾念几天,但他看到私塾先生总打学生,他害怕,便没有去。这一辈子他深知没有文化的苦处,因而尽他最大力量供我们哥三个读书。他常说:“你们要好好念书,别像我似的,当了一辈子睁眼瞎。”
我九岁上学,学校离家十几里地,要爬几座大山。放学晚了,他担心路上出问题,常常要跑出很远去接我们。冬天,我穿的是牛皮靰鞡,晚上里边湿漉漉的,他总是把里边的草掏出来晾干,第二天一早再一点一点地把草絮好,免得我冻脚。至于学习用品,他是尽其所能地给我置办。这所学校没有高小,到初小毕业的时候,父亲又给我联系到40多里外的集厂子镇亲戚家读书。送我去上高小的那天,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“你好好念,你能念到哪我供你到哪,宁可要饭吃也供你念。”
其实,当时父亲也不知道书念多了到底有什么用,不知道学校里还有什么初中、高中、大学之分,不知道我们把书读好了会给他带来什么好运。反正是我上初中他供,上高中他也供。直到上大学时,他才从屯里人的眼神和议论中看出了大学生的分量。
那是年8月,我已离家到30多公里外的公路边等车,准备去远方串门时,吉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发到屯里了。这时我家已搬到东兴参场(叫“地方国营桦甸县参场”),参场有二三百户、多口人。通知书一到,一传十十传百,全屯人差不多都知道了。“老王家那个大小子不简单,考上大学了!”“这可是咱们公社的第一个大学生!”还有人对父亲说:“老王头你有功啊,供出了个大学生!”父亲乐得闭不上嘴,赶忙顺着公路去找我。当我得知消息往回赶迎到父亲的时候,他已经走出来20多里地,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。
接着是筹措钱。学杂费、书本费和路费共需40多元,上哪里筹措这笔钱呢?那时屯子里有钱的人家不多,像我们家这样穷的,有钱人家也不大愿借,怕我家还不上。父亲想来想去,还是想到了远在80多里地之外的我的叔佰二哥,因为他每年打鱼卖钱,有点积蓄。于是父亲又步行两天,借了钱回来,我才启程。
大学毕业后,我先是被分配到蛟河县革委会,后又调到桦甸县委工作,并住上了两间很漂亮的崭新的砖瓦房。父亲这时好像才体味到一些供孩子读书的益处。有一次他对我说:“你奶奶临死的时候跟你几个大爷再三说:‘小五子还小,你们可要好好照顾他啊!’唉,想不到我还能有今天啊!”后来,我又调到新华社吉林分社工作,父亲在家里有一次自言自语:“这么说,我还能到长春去住住?”可惜父亲的这一愿望没能实现,在我家搬来长春之前他就去世了。
六
年以后,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。那时家里客人多,孩子又小,每年买秋菜、烧柴,办年货要扣去大笔钱,每月实发的工资仅够领粮,很难特殊给父亲开小灶,或买点什么好吃的。有一段时间,我从稿费里每月给他五元钱(那时每篇稿子两三元、三四元,公家还要留60%),让他自己想吃啥买点啥。但他一点吃的也舍不得买,都给家里置办家什了,今天买把斧子,明天买把锯,再不就买块磨刀石。现在我们家里用的磨刀石还是父亲当年买的。
有一次他病重,喘得厉害,医院住院。到第三天,护士来收钱,一共要11元多,我怕父亲知道心疼,背着父亲把钱交到护士手里。后来父亲问我:“要多少钱?”我说不多,十来块钱。父亲说:“他妈巴子的,这么贵,咱不住了,回家吧!”好说歹说,他才勉强住了一个礼拜,病情稍有好转就出院了。
年的冬天,也许是家里生活太清苦了。一天,我领父亲和三个孩子到市场去。我问他们吃点什么,他们说喝豆腐脑。我给他们每人买了一碗豆腐脑,吃完以后,三个孩子回家了。我领着父亲又转了一会儿,问他还想吃点什么,他说:“咱吃碗大米饭吧。”我领他到一个小饭店,买了一碗大米饭和一碟麻辣豆腐。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地吃着那个香劲,我心中的愧疚感难以言表:一个堂堂的新华社记者了,家里的生活竟困难到这种地步,年迈的父亲连吃碗大米饭也成了一种奢望了!
转过年来,父亲的咳喘病没好,又得了前列腺炎,小便便不出来。医院插导管,不到两天尿道又发炎了。没办法,我满街找中医。最后在一个姓王的医生那里花五角钱抓了六味小中药,连吃了一个礼拜,尿路就通了。那一天,父亲在厕所里喊:“景和,尿出来了,这回我又能劈柴禾了!”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,他一生勤勤恳恳,就是喘得很厉害的时候,只要能下地,他也要找点活干。
这一次,他病得很重,天天打青霉素,咳喘不见轻,前列腺炎也有反复。我的探亲假已经过去不少天了,仍不能脱身。我给单位打了电话请假,但父亲反倒替我着急。他几次跟我说:“景和,你回去吧。你是有单位的人,哪能老在家侍候我呢!”我总说不忙不忙。可有一天他从仓房里拿出一把成梱的黄烟,把烟叶一点一点地撸下来装到口袋里,又一次催我回单位。我看他气色好一些,再说离开单位时间确实很长了,就同意了父亲的意见。临走时,父亲送我到大门口,问我什么时候还能回来,我说过一个多月,“五一”就能回来。
万万想不到,这一走,竟成了永别。3月10日下午5点多,在我离家还不到10天的时候,他就离开了我们。我是当天中午接到父亲病重的电报往回赶的,但走到吉林市已没有车了,第二天中午到桦甸一看有人来接我,心就一下子凉了。
七
父亲的病逝,使我陷入难以控制的悲痛之中,多少天打不起精神。回到单位后,什么也不想干,头发胡子也长的老长。父亲受了一辈子苦,到老也没享到福,做儿女的,何等心愧!更让我愧疚的是,父亲病重期间,有一次半夜喊我到他的屋,问我是不是睡了,我说刚睡着,他看我那困盹的样子,说:“那你回去睡吧。”我就回自己的房间了。事后我想到,父亲喊我,肯定是有话要说,但直到他去世,我们没有机会好好交谈,这是我终生的遗憾。
单位领导看我精神挺不起来,决定把收发室倒出来,让我把家搬来。家搬到长春后,由于长春蔬菜价格便宜,家里很少来人,生活明显改善。但每做好吃的,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。有多少次,我强忍着泪水把饭咽下去,等家人收拾桌子的时候,我就趴在床上偷偷地哭一阵。
过去,伟人去世,人们常说“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”。那时,我对这句话理解不深,总觉得那不过是寄托一种哀思。但父亲的去世,让我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深长含义。父亲留给我们的,确实是无尽的思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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