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月7日,洪灾后第十天,新华社发布了吉林省常山镇大河水库溃坝正由公安、纪委和水利部门联合调查的消息时,使用了“事故”、“真相”“惨剧”等令人意外的字样。对于来自民间的呼告,新闻中说已有三个镇级官员被免职,“将给受灾群众一个交代”,“尽快公布调查结果”。
此前一周,在中央电视台记者从大坝前的废墟中发回来的视频报道中,叙述了溃坝的原因:“由于27号的强降雨导致停电,导致大坝的阀门不能够及时打开。”
除了停电无法泄洪一说,灾难发生后在媒体的语境中,溃坝事件典型而笼统地被描述为天灾,“7月28日早晨”,“年不遇的强降雨”,让水库“再也无法承受,瞬间溃坝”。
天灾,还是人祸?当8月4日晚,南方周末记者深入大坝腹地的村庄之后,把这一问题问给数十灾民,得到了一致的答复:人祸。南方周末的调查显示,这是今夏防汛工作中一次彻底的失败。灾难在前一周前的一次涨水中,已经对大河水库做出足够的提示,而却屡屡被忽视,而对防汛者的作为,远非“表现不力”所能尽述。
冰冷而刺目的伤亡数字,正在从失踪者变成死亡者。8月4日,根据官方的通报,常山镇所属的桦甸市死亡14人失踪32人,超过了吉林受灾全省数字的四分之一。其中大部分,来自大河水库溃坝,吐出的三十米的洪峰所流经的村庄。
大坝没事
瓢泼大雨在夜里27号夜里12点之前就已经下起来了,很多村民睡不着觉,在水患的担忧中枯燥着听着窗外的雨声。大河村民李长荣是村中最早赶到坝上的那一个。他家中房中的房子开始噼噼啪啪漏雨,凌晨3点半,他带着手电筒上房按瓦。想去水库上游看看自己的两匹马,他抄起了摩托车。从家中到水库五里的路程中,自然水已经漫道。意识到大事不妙,他在岔路口上驶向水库的堤坝上。
大河村是邻大坝最近的村庄,水患威胁最大。凌晨4点的东北,天色已亮,大雨中他在坝上没有看到一个人。瞟了一眼标尺,水蹭蹭往上涨着,米长30米高的大坝内是向上绵延几里的水库,正在变得饱满。“当时只想到了泄洪,根本没想到溃坝”,家中紧邻河水,最初他只是担心房子进水。
更早之前,身在常山变电所的电工周春华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,暴雨确实很大,镇里一些地势低洼之处已经进水了。在27日夜里11点、2点,4点他给妻子赵冬香打了三个电话,问小卖店是否进水了。他的家就在离坝上最近的大河村,不过这并未引起妻子的警示。
李长荣没有心思去看马了,他从坝上下来赶紧敲开了大坝另一侧房子中陈铁成的房门,“水涨得太快了,赶紧提闸门”。拿着阀门的电动钥匙,既是看坝人,又是电站最末端承包者的陈铁成,此刻手中卧着25里沿河村庄的命运钥匙。陈铁成对他说,就去看,就去看。
对于事后村中流传的他找到的陈铁成是否仍在睡觉、前晚喝酒的传闻,李长荣没有对记者做出回应。他说此前已经有检察院和法院来调查过,那时他说得更为详细。
李回到家中通知妻小,而后骑摩托车向下游3里外姐姐家报信的时间里,手机已经不通了。常山镇副镇长宿阔和村民们已经奔走着通知村民们撤向高处。刚刚上任一个月的小队队长魏小伟先是找了村里唯一的勾机,准备从村西面建筑起对抗自然水的工事,村中的道路上水已及膝。他见到宿阔,大声问,真的不行了吗?真的不行了,要打炮了(东北话中意为溃坝),赶紧撤。
仍然有村民不相信水库会溃坝,魏小伟不得不用典型的东北话把人们骂出屋子,“操你妈,赶紧走”。当时村中已经乱了,人们哭喊着发动农用车,或者跑向村南的两处山坡。没有固定的疏散线路,有人甚至顺着公路跑向了同样危险的下游。
大雨中村里的人们开始互相通报,有人在瓢泼大雨中齐集道旁等待更为准确的消息。马仁力是6点前后听一个牵马的跑在路上说坝不行了,奔跑着转告了周围5、6户邻居,回家发动农用车,只给8月大的孩子拿了点奶粉和衣服,将妻小送上高地。随后他返回村二哥家的豆腐房中,两个村民正买豆腐。他的二嫂还端了一盆豆腐。
周春华的妻子仍在睡觉,直到6点一刻被敲门声叫醒。赵冬香精英一家小卖店,来买东西的是镇水管站站长钱玉民。他开着公安局的车,带走了30块钱的饼干、水和火腿肠。赵冬香清晰地记得,本来应付29块,最后没找零,而是找了一个袋装的鸡爪。
一个月前刚刚做完子宫瘤手术的赵冬香仍在恢复当中,她不想置身于暴雨当中,也没怎么担心。当时她问钱玉民,坝上没事吧。这位负责水利的官员说,坝上没啥事。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关凤琴的身上,她是陈铁成多年的邻居。溃坝前的一两个小时,他看到陈铁成面色苍白地回到家中。问他干嘛,他说拿点粮食往坝上的住处。她还问了一嘴,说小惠(音,陈铁成的二女儿,在外读书)回来了吗?陈说,在坝那边呢。
在陈铁成那里,关凤琴得到的是与水利官员同样的信息:好像没事吧。
灾难的一角
大多数老人们已经不太记得大坝的创建年份了,除了75岁的赵德仁。他清晰记得大河水库在年大跃进时开始筹建,最初全部由村村户户出劳力,打起了最初的根基。
62岁的钓鱼台村民许长友与大坝有着自己的感情。他是年到年大坝众多修建者中的一个,好几百人挑土,推小车,炸山。下来之后他与妻子于万芬结婚。回顾往事,许长友突然记起当年当时技术人员的话:如果决口,三米深,下边全完。事实上大河大坝自年建成后,从未给这里带来灾难,反倒是给沿途田亩带来了灌溉的福祉。在村民的叙述中,这里的村庄与流行剧《乡村爱情》中的东北农村并无二致,田中摇曳的玉米和稻谷将在国庆年后收获。甚至这里更为富裕,彩电冰箱洗衣机几大件之外,许多人家有着城市里的生活方式:脱鞋之后,才进入干净的卧室。
年丧父就开始下地扶犁的杨仁龙今年23岁,比大坝还要年轻。他的正式婚期是8月2日。里外一新重新整治过的房子里,已经挂了他的婚纱照,啤酒香烟,甚至红烛,都已经备齐。他的母亲朱秀英丝毫不否认家中的变化有大坝的一份功劳,尽管每年水田都要交54元的灌溉费。
水患在大河村这里并不常见,30年中大水只有三次将人们逼向高处。中年人提供的年份是85年和89年。同样是在夏天的早晨,下了两三天的雨之后,牛马、财产和人们一起山前的高处,安营扎寨,包括村中仅有的两个煤气罐。水根本没有进村,在房子跟前的,冲毁了临河的一些田亩之后,便乖乖地退回到10多米宽的河道中。
那次水患也曾引起人们的恐慌,不过由于通知得早,人们还在山上住了一夜后平安回到家中。许长友说,当时公社里很多官员都守在坝上,备好了炸药,以防闸门打不开时炸开它。不过那时大坝之上机器房里,一米多高的手摇设备被稳稳地安在混凝土台上,众人卧着一米多长的大粗摇把,摇起了4米宽5米高的厚铁闸门,完美解除了大坝带来的溃坝威胁。最终三个闸门抬起来,几乎一切平安。
就在20多天前的7月初,已经运行了很多年的手摇设备告别了大坝,换成了3个蓝红色的更小的电力液压推动器,它的最大操作频率是C/h。现场可以看到,它的安装并不完善,螺丝钉是空的,原来底座的内部临时用水泥和砖搭起来了平台,搭在上面的机器的边缘,有的地方只超出了水泥两三厘米。
今年夏天常山镇雨水不多,水库中的存水有时干脆发不了电了。惨剧发生前约一个星期,一场丰沛的夜雨在百姓的期盼中到来了,次日清晨开始放晴。经常过来放马的人们看到,库中之水涨到闸门根部以上,至少24、25米。上午9点左右开始泄洪,事实上新近安装的电动设备并不管用,兼容的手摇设备只有大一点的风筝线轴那个大,根本摇不起来。直到打电话通知桦甸市,技术人员带着粗电缆上来,才将闸门提高到30厘米左右。下午,大坝新安装了一套专用的电缆。
很多村民们都说,这次泄洪也惊动了桦甸市的领导。在这之后,又下了一场小雨,又提了一次闸门,不过仍有大量积水停留在闸门的水位线之下,直到27号的暴雨来临。有村民目睹,27号晚上,闸门下放到只剩下不到10厘米。
闸门基本合格的试运行,让那些跑到高处的人们不相信也不愿相信水库会决堤。洪灾只是电视中看到南方之事,与此地无关。
至少闸门眼下是可以控制的,大坝是牢固的。在维修水库改造水利设备的去年秋天,20多辆金刚王和本村的拖拉机,拉着拉红色的石头,开始了又一次护坝工程,一直轰鸣到到上冻。由于施工不合格,护坝工程停工过好几次。今年开春,又轰鸣了十天半个月方告竣工。
洪水漫过堤坝下来的时候接近7点,它向远处发出白晃晃的水光。7点一刻左右,大坝在人的视线里撕开大坝了的口子,不绝的洪水则撕开了更大的口子。用于农田灌溉的水泥几座重达几百米被冲到了百米开外,随后是房屋,树木,桥梁,道路。
最早暴露洪水中的是被夷为平地的是占地15亩,盖着很多房子的敬老院,幸运的老人们已被转移到高处。然后哇哇向有着4里之外的大河村涌去。户。
一切都晚了
马仁力当时就跑了家南边不远处,水已到了胸口,他接过了嫂子的豆腐,拖着她继续跑。安全上岸回头,他看到自西而东的洪水是黑色的,后边呈现为黄色,高耸二十米推进“像一堵墙”。电线杆一排排得倒掉,十几棵大树连根拔起,电线打出巨大的火花,面对家园的人们爆发出凄厉的哭声。邻居家房子的前脸倒了,自己家已经被淹没了,只剩下一个房顶。
灾难发生后的几天里,幸存者们如郑玉山总会感慨命运,“再晚一分钟,就完了”。把妻小送上高地之后,他转身回家,抱起斤中的母亲,重新跑向山坡。在被淹没的最后一刻,他把母亲扔向人群,用最后力气把住了树枝。
溃坝之前的一个小时,杨仁龙痛哭着将两位老人抱上农用车,然后奔向村东报信。赶到大坝上后,水已经到了闸门上边,躲水的民众和几位官员在旁边,就那么眼瞅着大坝开了口子。
他没有看到洪水将村西婚房撕毁的那一刻,那里的十几户民居被连根拔起。而灾难才刚刚拉开序幕,一个父亲为了给女儿拿衣服,被卷入了洪流中,成为大河村唯一的遇难者。“溃坝早一个小时,全完了。全完了。”这是大河村幸存者命运感慨的方式,却不是下游11里之外靠山村的。
洪水即将决堤或者已经决堤的前后,妇孺老幼正围在靠山村离河不远的岔道口上交换着忧虑。六点半前后,他们已经得到了队长的撤离通知,但他们并未撤离。“以前经常下那么大雨,提闸很正常。没想到能溃堤。”在场者之一于宝山跟其他人一样,相信泄洪能顺畅进行,因此不愿离开。当比房子都高的洪水带着咔咔的响声到来之时,由六十岁到十岁组成的人群中开始高喊着狂奔,“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小孩被卷走”。
于宝山狂奔出40米后被洪水追上,被洪水卷起之后,他本能地用手地把住一个窗框,然后狠狠灌水。断裂了一根指劲之后,他幸存了。他的妻子在家中被破门而入的洪水,从南边炕上冲到北窗边。他回到家里时,看到她正贴着房顶蹲在立柜上。
人群中还包括一个10岁的名叫焦闯的小女孩。她的遗物是晾在阳光下的小学课本,凤干后露出一些生前她生前学习的诸如蚯蚓的汉字。水涌过来时,她跟母亲关凤英手牵手顺水而奔,随后消失在裹挟着电器、秸秆、砖石和车辆的黄色洪流中。他的亲戚说,找到焦闯时有人在现场拍照。寻亲队伍有时会想知道这些照片的去向,但他们最想找到的是孩子的母亲。8月6日中午,寻遍上下游的她的丈夫焦凤伍轰赶眼前的记者,“有什么用?一切都晚了。”
亲手修筑过堤坝的许长友不知为什么没有接到撤离通知。7月28日早晨,他正在自家炕上哄着6岁的小孙子,老伴说出去走走。大水从前窗冲进屋子里时他抱起孙子就往后窗跑,然后被洪水推着冲了出去。北边的房顶上迎水的一面要垮了,屋顶的人就纷纷往房东边跑。他听到老伴于万芬爬上一个手扶拖拉机,招呼他快跑,最后一声是救命。他一只手夹着孙子,另一只手抓住了大门垛子,骑在了被房子掩护的院墙上。爷孙俩安全了。
5天之后,人们在12里外的岸边发现了于万芬。许长友已经辨认不清楚她肿胀的身体和面孔了,但他认识她的蓝花衫、只剩下一只的黑水靴、红指甲。民政人员说什么条件都答应但并未留下书证,4桶柴油倒下去,她被就地火花。最终只留下不到1斤的骨头。
在水库下游洪水最先涌过的三个村庄里,本报记者8月5-6日从民间得到的数据是:大河村死亡1人,钓鱼台死亡4人失踪1人,靠山村死亡6人失踪6人。在民间的叙述中,总共死亡18人。
这还只是河流沿途的一部分。综合上游多位灾民的说法,下游小油坊、南河沿、太平庄等村庄,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。
谁之过?
灾难发生当天,7月28日,身在外地的大河人无法与家中取得联系,以各自的方式赶回家中。由于交通中断,26岁的周鹏从吉林市绕道步行,磨破了双脚第二天赶回村中。他的父亲周春华正是那个电工,得知溃坝后从上午9点开始步行回家,数次与人手挽手涉水,9公里就走了9个多小时,在黄昏拄着一根树枝赶回村中。
得知妻子在外无恙后,他独自一人面对两间断壁残垣。原来,他的家是一个小卖铺,一个机械修理站和几间贴着黄色瓷砖的主房,村中很不错的一户。
整个村庄的许多房屋已经被损毁,人们在尺高的污泥中跋涉在断壁残垣中,完好的食物和水并不多。处于自救状态中的村民分享着仅存的煎饼。直到29日下午,他们才从中断道路一端领到了由桦甸市公安局步行7小时送来的饼干和水,这是到达大河村的第一批物资。而在另一个灾区口前镇,更早一些时候就已有直升飞机空投生活必需品。
愤怒情绪开始在村中爆发,央视的报道明言灾民的情绪并不稳定。一个退休的镇领导拿着相机,对准了村里临街比较完好的一户房子,说自己留做纪念。当村民们提醒他拍摄村中的状况时,他冒出一句,“还是冲得轻”,随后被众人打进了玉米地中。
看管水库的陈铁成还会回到村中拿东西。他被众人堵在村里打了一顿,目击者看到他的鼻梁和嘴角带血,被亲戚搀扶这离开。而在靠山村中,他又被人们追进了玉米地。而今他在看守所中。
救灾迟滞和责任事故的双重愤怒显得不可遏止,他们怀疑政府在隐瞒灾情。尤其是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。集中在29-31日,灾民们到镇政府讨说法。目击者看到,有遗体就摆在政府和水利所的门前,旁边是“还我家园,还我亲人”的条幅。
讨说法的灾民中在政府找不到领导,却看到了有官员在吃西瓜。第二次讨说法的灾民则多达数百人。他们愤怒地砸了镇政府的四层玻璃,电脑从楼层中飞出。不过时至今日,政府仍没有对灾民的疑问做出详致的解释。有村民接受采访时,也会发出“当地电线杆子冲断因此无法提闸”的说法。村民们问他为什么这样说,他的回答是,“人为事故的赔偿要少些。”
溃坝的那一夜,周春华恰好和另一位叫做付振国的同事当班。当晚8点小雨时,他们就接到巡线调令,保证通往大河水库的10千伏专线畅通,那时电已经送上去了。保证供电的指令之下,电闸跳了两次,变电所每次都顺畅推闸送电。
整个常山镇都在保证水库的供电,电闸最后一次断开是在凌晨5点半,无法恢复了。错过了之前漫长的泄洪时间之后,6点多,他接到常务副镇长宿阔的电话,要求送电。但那时的线路已经崩溃,线杆倒掉,打开闸门的电流已经送不上去了。
“发水那天,没有人上去。没有人看湖面。”周春华的愤怒是普遍的:为什么不及时泄洪,为什么不组织有效的疏散?
灾难发生前的镇级官员并未放弃开闸泄洪的最后机会。目击者称,他们到达坝上的时间是五点之后,此前他们履行了一些职责,即通知人们逃命。他们到坝后不远的白灰厂找了几个人,上去用小小的手柄摇动三个闸门,不过只能摇动一个,但摇得不高。直到摇得安放闸门的小楼直颤,不敢摇了。后来官员们还让人拿大铁锤上,已经没有人敢去了。
三个沉重的闸门停留在灾难发生的一刻,都只上升到膝盖上下的高度,米长的决堤口依旧扎眼。8月初的一个上午,维修人员在水库流经村庄的地方数起了电线杆。洪水彻底改变了河道,原本十几米的河道扩宽到了米。多出的部分已经被大大小小的乱石覆盖,那里原本是最好的农田。
对灾民们而言,灾后重建的进程也是等待真相的进程。随着炊烟的升起,人们的情绪正日趋平静。早在新华社公布免职三个镇级官员免职的消息之前,来自长春的水利人员已经在坝体四周冒雨测量,向在场者承诺必有定论。
不必依赖数据、防汛指挥的专业知识,村民们仅仅需要常识就可以判断,这是一次彻底的防汛失败。在水患并不严重的东北,它的深层原因或许是多重的,不过许长友看来,将三个阀门提更高并不困难,“建一个坝,不是想让它冲走自己的亲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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